巳时,曙光照破阴云,落在大褚皇城墙头。
元继谟披挂甲胄,坐在骏马之上,浑身包裹地严严实实。
数百密谍,弓弩手,禁卫,都在城门两侧紧张等候。
姜奇虎神色并不好看。
他其实不太明白先生在青州令中的安排用意,但……青阳城之变的卷宗已经定案。
按先生所说。
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一切真的要结束了吗?
姜奇虎此刻心中生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。
“来了。”
一声低喝,在城头响起。
远远便能看到,一辆马车逆着偌大烟尘驶来。
姜奇虎立刻动身,孤身前去迎接。
马车逆着大风前行,不疾不徐。
离开皇城一天一夜,陈镜玄除了神色稍稍有些憔悴,并无其他异样。
他衣衫整洁,看不出有战斗过的痕迹……
看到这,姜奇虎稍稍松了口气。
看来这趟道门之行还算顺利。
“先生,您回来了。”
姜奇虎恭敬开口,随后小心翼翼掀开车帘,看到车厢里蜷缩睡去的女子斋主,这才彻底放心下来。
“奇虎,搭把手,将唐斋主送去苔岭。”
陈镜玄伸了伸手,招呼姜奇虎来马车前面坐下,微笑说道:“我进都办些事情。”
“先生……”
姜奇虎心中略微觉察到了些许古怪。
但转瞬即逝。
青州审讯时,姜烈告诉他,今夜发生的事情皆由陈镜玄而起。
追溯原因。
或许是道门,又或许是仁寿宫……那些真正站在顶点的大人物,对陈镜玄产生了不满。
姜家要做的事情,就是在风波乍起之时,坚定表明立场,替陈镜玄拖延时间,查明局势。以陈镜玄的实力,以及书楼背后势力,多半只要道歉,认错,这场风波便可平息。
此刻在姜奇虎眼中,先生故意支开自己,接下来应当就是要入皇城道歉了。
“去吧。”
陈镜玄拍了拍姜奇虎肩膀:“在苔岭等我。我很快就到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姜奇虎深吸一口气,不再犹豫,与陈镜玄互换坐骑。
他驾驶马车,调转方向,向苔岭驶去。
陈镜玄则是孤零零坐在骏马之上,逆着风沙,驶入皇城之中。
曙光如金鳞,洒落墙头上。
金光摇曳。
但城墙之下,仍然留有斑驳阴翳。
在这片漆黑阴翳之中,有一道身姿挺拔的驻杖身影,几乎与阴翳融为一体。
那人靠在城下,背倚石壁,神色悠闲,双手搭着拐杖,仿佛在等待一位许久未见的故友。
弓弩手,密谍,铁骑,无数人严阵以待,见证这场回归。
但却无人能够看见这道阴翳身影。
此刻的画面,与昨夜道门的场景很是相似……
“烟道友。”
陈镜玄坐在骏马之上,俯视着那努力挺直脊背的身影,轻声道:“又见面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
烟邪微笑说道:“我等这一刻,已经等了十年了。”
两人擦肩交汇。
烟邪很是自然地转身,他牵着马绳,陪陈镜玄踏入皇城,仿佛是一个牵绳童子。
若干年前。
烟邪刚刚从长生斋闭关修成,他离开道门,来到皇城。
初来乍到,并无熟人。
彼时书楼在皇城之中设下棋局,无人能破。
烟邪一日连破十局,声名大噪,被请入阁内相见。
那一年“方圆坊”还未出世,但言辛已将不少琐碎细节,交付到得意弟子陈镜玄手上。陈镜玄亲自设下了外面那些棋局,得知有一位惊艳棋手出现,立刻相邀,两人手谈一夜,难分伯仲。
此后二人便成了朋友,陈镜玄亲自牵马,带着烟邪在皇城之中逛了一圈。
故事的开始总是这样。
在雨季初春的时节,草叶发芽,生灵太平。
只可惜……
大褚只能有一位国师。
被长生斋寄以厚望的烟邪,修行多年,只有一道执念,那便是成为大褚下一任的国师。
他越接近自己心中的理想。
越是会看到一道阻拦在前的身影。
昔日故友,终成宿敌。
再后来,便有了那场举世皆知的“小国师”之争,烟邪败地很彻底,阵法造诣,风水堪舆,乃至命线占卜,他全都输了一头,即便借用了【阴阳镜】,依旧输掉了那场对决。
他已经足够努力了。
只可惜,终究是比不上陈镜玄这位大褚双璧之一。
若干年过去。
这对宿敌故友重新相逢。
骑马,牵绳,这一幕场景和当年很是相像,只可惜物是人非。
陈镜玄神色变得憔悴了许多。
这些年,他在书楼之中执掌【浑圆仪】,抚平命线,操劳琐事,耗去了大量阳寿。
而烟邪也好不到哪去。
曾经的长生斋天之骄子,如今笼罩在阴翳之中。
烟邪整个人的气质,比之当年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,变得阴鸷,变得幽暗,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污秽气息。
“还记得你当年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么?”
他牵着马绳,轻声开口,带着些许追忆。
“……”
陈镜玄只是沉默,并未回应。
“是烟云湖。”
烟邪轻叹一声,自嘲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已不记得了……当年你带着我去逛了烟云湖,你告诉我,烟云湖旁有一座‘鲤阁’,那是大褚历代国师才有资格居住的住所。”
当年皇城里,两人对决,闹得沸沸扬扬,轰轰烈烈。
最开始烟邪以为,自己和陈镜玄当真处于“伯仲之间”。
只可惜。
到了最后,他才发现,这是自己一厢情愿。
原来天才和天才之间的差距,比天才和凡俗之间的差距还要更大。
陈镜玄和自己彻夜手谈,不分胜负,是因为他早已掌控了棋局……整个皇城除却自己,没人能和他下到这一地步,处于对“对手”的尊重,陈镜玄刻意收手,这才有了棋枰上不分上下的对弈场面。
烟邪知道,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。
在最开始。
他真的把陈镜玄当做朋友。
而陈镜玄……或许只把自己当一个不那么寻常的路人。
“不好意思。”
陈镜玄礼貌客气地打断:“时候不早了,我想我们之间……还是不要说那些无用之话了。”
离开皇城前。
他便已然猜到了这场风暴的发起者是谁。
此刻陈镜玄并没有心思和烟邪叙旧。
他取出自己的腰囊,这腰囊之中有着大褚皇城最为重要的几枚令牌。
“这是书楼的钥匙。”
“想要操纵【浑圆仪】……只需要注入神念即可……”
“这是方圆坊的大坊主代行令牌。”
“持此令可以在一定限度内调动小坊主……不过隶属于大褚方圆坊的雪主火主,并非效忠于此令的专属死士。他们早已敲定了尽忠之人。”
“被皇城司押入地牢的那些书楼暗子则不一样,他们效忠于书楼,效忠于此令。”
“无论如何……这些人不该杀。”
陈镜玄缓缓说着权力交接之后需要注意的事情。
两人就这么走在皇城的街巷之中,元继谟在远处拦住了密谍,并未上前跟随,而是留出了一段相处的独立空间。那些看不见“烟邪”的密谍自然心生疑惑,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陈镜玄似乎在自言自语,与一旁的空气说着什么。
“……”
牵马而行的烟邪,此刻低垂头颅,面庞被阴翳和长发笼罩,看不出具体神色。
“这些令牌,此后便交给你了。”
陈镜玄甩出这腰囊。
他微微皱了皱眉。
陈镜玄抬头,看着上方洒落的刺眼阳光。
此时此刻,两人恰好离开漫长的阴暗小巷,天地骤然开朗,原来这条小巷连接着皇城北部的烟云湖,不远处就是师尊言辛所居住的“鲤阁”。陈镜玄回想姜河所说的情报,昨夜姜家子弟连夜拜访鲤阁,却吃了闭门羹。
很显然。
这场以青阳城乱变为序曲的弹劾,在发动之前,经历了漫长时间的蓄谋和准备。
想要对自己下手,仁寿宫必须要支开言辛。
鲤阁如今,应该只剩下这些锦鲤了。
烟云湖一如既往地明媚。
只不过,时过境迁,陈镜玄对这湖已没了年少时的向往。
他虽未有国师之名。
却早已有了国师之实。
能让师尊在鲤阁毫无忧虑地度过这些年……陈镜玄觉得自己付出的这些代价,十分值得。
“烟道友谋划了这么久,凭借这些东西……应该足以完成剩下的交接了。”
陈镜玄看着不远处的小湖,道:“现在,我应该可以走了么?”
书楼主人。
方圆坊坊主。
国师。
陈镜玄丢下这腰囊的那一刻,觉得身躯前所未有的轻盈。
原来自己肩头的无形担子,竟然真有如此之沉。
陈镜玄微微侧首。
此刻他看清了烟邪的神情,长发被微风吹动,落满晨辉的那张脸庞似乎并没有什么笑意,也没什么喜悦。
烟邪本以为,隐忍十年的复仇,会在今日迎来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。
夜幕降临之时。
他紧张,他颤栗,他愉悦。
日出那一刻。
所有的情绪尽数消融,只剩空虚,只剩孤独。
青阳城乱变……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,他早就想好了陈镜玄回应之后的反击。他知道这位小国师在皇城内留了诸多后手,姜家,秦家,书楼暗探,雪主,火主,小皇帝褚因……
这些不安分的因素,随时可能搅局的棋子,全都在烟邪的掌控之中。
然而今夜无事发生。
当青阳城的污水泼洒而出,陈镜玄没有挣扎,而是平静至极地坦然受之。
烟邪不费吹灰之力迎来了大胜,皇城司地牢的插曲便是唯一的波折。
这样的大胜,有什么意思?
他要的是竭尽全力的对弈,底牌尽出的厮杀!
当年他输得那么惨烈。
整整十年,他都在苦思冥想对应之策,他想要正面击溃陈镜玄!
可结局……
却是这般。
这究竟是胜,还是败?
“我不明白。”
沉默了许久,烟邪声音沙哑开口。
“哪里不明白?”
陈镜玄坐在马上,感受着微风吹拂衣衫,留下的阵阵温暖。
烟邪望着不远处的那座鲤阁。
他不明白。
为什么明明是自己胜了,心底却这般憋屈。
他不明白。
为什么陈镜玄根本就不在乎国师,不在乎书楼。
这家伙……
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丢掉这些东西?
为什么可以浑不在意地就这么选择认输?
“棋枰上的胜负,并不重要。”
陈镜玄瞥了眼烟邪,淡然说道:“同理……你我之间的争斗,也不重要。既然你们这么想要‘国师’,那便送给你们好了。”
“你是说,这些都不重要?”
烟邪觉得这番话有些荒唐,有些可笑:“那么什么最重要?”
他知道,陈镜玄连夜去了一趟道门,去向崇龛讨要了被【心笼】掌控的唐凤书。
自己这场大胜,或多或少有道门帮衬的缘故。
不过。
他不相信,仅仅是因为一个唐凤书,就能让陈镜玄舍弃这所有的一切。
他将陈镜玄视为毕生最大的对手。
他比所有人都了解陈镜玄。
这不是一个将儿女情长放在第一位的人。
所以……
陈镜玄觉得这些争斗都不重要,那么还有什么重要?
总不能是唐凤书!
二人静默了片刻——
“什么最重要……”
坐在马上的瘦削青衫男人想了片刻。
他最终垂下眼帘,发自内心地诚恳说了四字。
“天下太平。”
……
……
烟云湖金光粼粼,锦鲤摇曳。
倒映出两道年轻身影。
一人披黑袍,跨坐马背之上,望着不远处的那座鲤阁,双目灼灼,神采奕奕。
另外一位青衫年轻人,持握骏马缰绳,如入定枯僧,明明年少,却生出些许陈旧老气。
“陈兄,你刚刚说……这鲤阁只有大褚国师能够入住?”
黑袍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开口道:“你知道么,我最大的心愿,便是成为大褚国师。”
“……”
牵马的青衫青年只是笑了笑。
“你呢?”
黑袍年轻人忍不住开口询问:“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?”
“我……最大的……心愿?”
青衫人微微歪斜头颅。
头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。
只有十七岁的陈镜玄,认真想了许久。
过了片刻。
他轻声笑了笑,诚恳说道:“如果有可能的话,我希望……天下太平。”